作者: 来源: 时间:2024-04-09 阅读次数:次
1934年,世界发生了很多事情:纳粹德国与法西斯意大利结盟;中共中央领导中央红军主力开始了艰苦卓绝的长征;苏联全面开发北方海航道……这一年,全世界笼罩在战争阴影当中;这一年,一个女人,在北极。
艺术家、作家克里斯蒂安·里特因为丈夫的来信请求,只身前往挪威位于北极圈内的斯瓦尔巴群岛。她与已经在北极度过一个冬天的丈夫赫尔曼,以及受到丈夫邀请与他们一同生活的前船员卡尔一起,在荒无人烟的灰岬度过了一整年,包括极夜时期,并将这一年的经历写成了《一个女人,在北极》。“北极”“女性”“探险”这些标签在互联网时代的今天也依旧很有话题度,但这本书的真正魅力却不在这些标签上,而是它为读者提供了三种丈量世界的方法。
“在强大无比的大自然孤寂中,事物拥有了另一种意义”
作者克里斯蒂安·里特在抵达位于灰岬的她和丈夫的住所前,对环境抱有不切实际的乐观态度,这点从前两章可以看出。刚到住所,她就不禁感慨:“这是个恐怖的地方,除了水、雾和雨,其他什么都没有。”这还是夏天留给人的印象。在岛上,几乎没什么商业成品,一切都要亲自动手制造,原始材料却极为有限。以生存必备的淡水举例,岛上的小屋没有自来水,也没有水井,要想获得水源,必须每天出门寻找淡水。房间唯一的取暖、做饭工具是一个破败不堪的炉子,至于食物,全靠渔猎,有时会一无所获。一旦入冬,就必须仰仗夏秋囤积下来的动物和鱼类,精打细算地进食。
这就注定了克里斯蒂安不能像梭罗一样,在瓦尔登湖畔尽情思索,却让别人给自己洗衣服做饭。在北极,她每天都要与日光赛跑,趁着还有太阳,赶紧做一些能够维持生存的活计。这里没有社交,没有应酬,只有日复一日的生存。一旦过惯了这样的日子,再回头看“文明生活”,似乎很容易“居高临下”。克里斯蒂安反思:“哦不,我们不该因为自己远离文明的斯巴达式俭约生活,就谴责他们是文明过了头。”
现代病是一种文明病,现代人前赴后继地试图用“逃离”疗愈工业文明带来的痛苦,然而又无法真的下定决心断绝与工业文明的联系。因为早已习惯了社会大分工,早已失去了“独自”生活的能力和心理准备。这种进退两难的状态使得“逃离”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表演。可是如果并非抱着“逃离”的态度,而是自然主动地走入更为极端的环境,天然地断绝大部分联系,事情反而变得简单了。人变得更能理解世界,更能理解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当克里斯蒂安在北极生活过一段时间后,简直要忘了欧洲正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之中。“在这里,两个世界近在咫尺,但对比是如此鲜明。而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明白,文明严重缺乏维生素,因为文明不直接从那永远青春、永远真实的大自然汲取力量。”
“你不该以人类的标准,衡量动物的感受”
与北极动物的互动,贯穿全书始终。克里斯蒂安为读者完整讲述了雪狐米可的故事。这只幼狐与人类非常亲近,因为“对人类还没有过不好的经验”。卡尔给它取了名字,但米可这个名字却毫无感情色彩可言,因为“挪威人把每只雪狐都叫作米可”。克里斯蒂安非常喜欢这只类似狗的小家伙,经常投喂它。她的丈夫和卡尔却经常心平气和地谋划着如何在合适的时机杀了它,毛皮卖掉,肉作为储备粮。
克里斯蒂安想要将其作为宠物留下,但其他两位坚决不同意,极地过冬,困难重重,绝无力气再收养一只动物,不如杀掉。看着正跟随自己、对命运一无所知的米可,克里斯蒂安情不自禁地和它诉说:“可怜的米可,你是在步入死亡呀。”听到此话的米可,“突然抬起头来凝视我,仿佛这辈子第一次见到我……接着它跳开几步,便头也不回地越过黑色的砾石平地,消失了。”克里斯蒂安的丈夫和卡尔决定捕猎狐狸。他们在泉水边做好了陷阱,准备明天来这里获取捕猎成果。克里斯蒂安悲痛欲绝,第二天提前来到陷阱,将米可救了出来。克里斯蒂安准备回去拿水给米可,再回来时它已经离去,再没出现。
克里斯蒂安在极夜时期也没少食用狐狸肉。她解救米可,并非出于对狐狸族群的爱,而是出于对自己投注过情感的生命个体的爱。很多人会认为这是一种伪善,其实不然,这才是人类真实的矛盾感情。她和丈夫以及卡尔的两种态度显示的是人类对待其他生灵的两个阶段:以自己的生存为第一前提;在保障生存的前提下,人类还想获得更多情感、慰藉。人对待同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不过在充满文明、道德、理念,人和人相互约束的世界,一些简单的生存逻辑被遮蔽了。而在极寒之地,原始逻辑水落石出。书的后半段,克里斯蒂安已经从容地和丈夫一起猎杀狐狸、熊和海豹,并在春天来临的时候,又重新充满温情地给雷鸟取名字,富有余裕地“散养”着海豹。她接受了矛盾的情感。
“在时间之外,一切都会消失”
人们可以用极地这种自然环境丈量文明的限度,用捕猎动物这种原始生存本领丈量情感的限度,可以用极夜这样的极端季节丈量心灵的限度,这便是本书为人们提供的三种丈量方法。
十一月的到来,使克里斯蒂安陷入到心灵的沉寂之中。卡尔温馨提示她不要一个人去外面散步,因为“这种时候很危险,圣诞节前七星期,冷岸岛的坟墓会打开”!克里斯蒂安的情况慢慢变得严重,似乎得了梦游症。卡尔认为她会“Rarheit”——过冬者会在永夜时期出现的心理现象,并有可能跳海自杀。他们无法离开小屋,窗外又是恐怖的风暴,食物短缺,娱乐匮乏,孤独前所未有的鲜明。在网络技术如此发达的今天,或许娱乐与沟通不会因极夜而停止,《长江日报》的记者就曾在2019年到北极直播过极夜仪式。但作者写作的年代还没有互联网,本身就缺少社交的地带,一旦连短暂的阳光也消失了,那么人们便只能面对自己。
圣诞节过后,情况更加糟糕,克里斯蒂安坚持每天散步,哪怕只是绕着小屋内部走。因为没有光亮,所以睡眠的时间格外长。如《影的告别》所言:“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当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感官上,克里斯蒂安明显有了类似“开悟”的体验:“随着极夜持续越久,自我的心灵之眼前,便开始出现一道奇特的光,既遥远又熟悉,仿佛身处偏远的此地,人们能特别清楚感受到心灵的伟大法则,感受到横亘在人类的狂妄与永恒真理之间,那高与天齐的鸿沟。”
如果作者是一位哲学家,那么或许从此刻开始,他就要向读者们分享自己对哲学问题的思考、对世界的看法与认识。然而,这正是克里斯蒂安的迷人之处,她没有好为人师,也不想炫耀自己。她一如既往地分享着生活的细节:做饭、缝补、打扫。这些琐事当然不够伟大,但是却充分显示了一个女人坚韧的心灵。关于探险,已经有不少吹嘘勇力、夸大其词的作品,那些书写背后都隐藏着作者的欲望:向世界索要肯定,向外求价值。而经历过极夜时期自我审视的克里斯蒂安,并不想和任何人讲大道理。无论是文明、情感还是心灵,她丈量这些不是为了做一个“先知”,而是和读者分享一段体验,提供某种方法,而这,正是女性叙述方式的独特之处——分享情绪、步骤与经验,而非索要赞美、肯定与夸耀。所以,尽管她在北极并非独自生活,但这本书的口吻和视角确实是纯女性的,《一个女人,在北极》名副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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